演員袁泉不是那種巨星式的演員,但她孤獨、篤定的氣質同樣引人註目。在那個喧囂的圈子裡,她是那種少有的能用安靜吸引人的女演員。她開玩笑說,自己不是一線、二線演員,自己根本在“線外”,她唯一能做的就是“給我一個角色,我把她演好”
  本刊記者/萬佳歡 吳子茹
  拖著一身灰綠色長裙,演員袁泉輕輕地從國家大劇院後臺走向側幕,沒有發出一點聲響。帷幕外,一千多名觀眾已經落座,燈光漸漸暗下,席間的窸窸窣窣聲也在漸漸弱去。
  離演出開始還有幾分鐘。袁泉一個人在黑暗中站定,高眉骨和深眼窩在昏暗燈光下若隱若現。
  雖然要上舞臺,但化妝師還是按照她的一貫要求,只給她上淡妝。2小時前剛抵達大劇院時,她壓根沒化妝,穿一條灰棉布長裙,平底帆布鞋,隨身的帆布包里裝著一本木心的《文學回憶錄》。
  到6月22日,話劇《簡·愛》將演滿足足100場,女主演袁泉演了大約80場,前前後後已有5年。她享受這出戲給自己帶來的規律日程:早上7點起來,把女兒送到幼兒園後去健身房。回家看看書或電影,下午4點前往劇院化妝,然後刷個牙提神,準備上臺。每晚11點左右,她就能完成工作,回家休息。
  兩個半小時的夜間演出需要高強度的、近乎可怕的專註力。但對袁泉來說,登臺演出既是她的專業、工作,也是她的娛樂,比所有的夜生活都要來得輕鬆:只要把自己丟進另一個世界就好,這個世界“只需要感受、不需要做出判斷”。
  現在,開演時間到了。袁泉深吸一口氣,走向舞臺中央的木鋼琴,彈起一段清清淡淡的《簡·愛》主題音樂,開始自己清清淡淡的表演。
  “這麼多年,其實我一直都是等著別人來選擇我”
  上臺演出前15分鐘,大劇院廣播通知候場區《簡·愛》劇組的演員們“做好準備”。袁泉走上前,跟同事們手拉手,圍成一個圈。導演不在,她和男主演王洛勇需要負責主持這個慣有的“拉手”環節。
  輪到袁泉發言,她輕聲講起一位朋友前天晚上看戲後給自己的反饋,“上半場聲音不均衡。今天咱們註意一下。”
  因為已經是第12輪演出,《簡·愛》復排的磨合時間並不長。但這對袁泉而言不是問題,職業演員需要時刻保持舞臺狀態。她提起小時候練京劇的習慣:一天不練,自己知道;兩天不練,觀眾知道。“現在對自己的要求已經特別疏懶了。”袁泉對《中國新聞周刊》說。
  如今,大部分明星演話劇都被媒體冠上一個 “回歸舞臺”的標簽,但這個詞沒法用在袁泉身上。從中央戲劇學院畢業後,她被分配到中央實驗話劇院,不到一個月,就開始演話劇。除了2003年排演《趙氏孤兒》時摔傷鎖骨、養病兩年,她在十多年裡幾乎沒有斷過劇場演出。尤其在出演50多場《琥珀》和80多場《暗戀桃花源》之後,她的公眾形象已經逐漸從一個“涉足話劇舞臺的明星”,漸漸變為一個“話劇演員”。
  雖說袁泉是入選“中國話劇百年名人堂”最年輕的演員,又獲過國內戲劇表演最高獎項“梅花獎”,但以目前的明星知名度衡量,她從來算不上“走紅”。她很少在商業世界露臉,幾乎不會出現在綜藝節目里,演過的電影、電視劇也達不到耳熟能詳的程度。她甚至曾經開玩笑說,自己不僅不屬於一、二線演員,而是“偏離在線外”。
  她常常前往大小劇場,自己買張票,坐下來看戲。主辦方往往需要操心來看戲的明星會不會被圍觀,但他們不用操心袁泉。話劇製作人袁鴻對《中國新聞周刊》形容,她在劇場里,“就是一個普通觀眾,不是明星出席活動,也沒有某種公眾人物的緊張感。”倘若偶爾被人認出來、求簽名,她就簽一個,可能還會就這出戲跟你閑聊幾句。
  去年開始,袁泉連續接演了幾部高關註度電影:許鞍華的《黃金時代》,陳木勝的《掃毒》,寧浩的《心花怒放》,韓寒的《後會無期》,但不是配角就是客串。有時候自己沒戲,她就待在現場看看,有一種“旁觀者的小小的愜意”。
  很多人沒法想象,袁泉的演藝生涯擁有一個很高的起點。她1996年考入中戲,班裡同學包括劉燁、章子怡、秦海璐、梅婷、曾黎和胡靜。在這個被合稱為“96級明星班”的集體里,袁泉是最早出去拍電影的一個——大二暑假,她在班裡的彙報演出被導演滕文驥看中,得到了電影《春天的狂想》的演出合約,而這次處女演出為她贏得了一座金雞獎最佳女配角獎盃。大學還沒畢業,她就已經拍攝了三部電影。
  畢業後,別的演員挨著劇組去敲門送簡歷,跟導演吃喝、送禮,尋死覓活地求得一個演出機會,而袁泉順利分配,從沒遭過這些苦頭。娛樂圈以喧鬧和聚眾為生存之道,演員們必須學會自我經營,主動爭取自己想要的東西;但對袁泉來說,“一切來得很容易,就沒有那麼著急,” 她告訴《中國新聞周刊》,“這麼多年,其實我一直都是等著別人來選擇我。”
  話劇導演田沁鑫曾說起袁泉一直沒有火起來的原因:長相比較歐化,可能不符合國人一般的接受習慣。剛畢業那幾年,她間或接演一些電視劇,確實會有演員副導演說她長得歐化、像少數民族,她也曾覺得自己的長相有一些局限。但更重要的是, “等著別人來選擇自己”其實也是袁泉的一種選擇。
  她更重視舞臺演出,影視方面則疏於經營。有時候別人找她,為了賺錢,就演一演。看到自己十分喜歡的角色,她也從沒有想過自己能不能出演,“人都會有欲望,其實是不想給自己折磨自己的機會。”
  別人對她說,“你不爭,所以你才是今天這樣”。她卻覺得自己是“沒有能力去爭,所以不爭”。
  “如果我要照顧太多面的事情,對我來說是一種干擾和煎熬。”袁泉說。她更擅長的方式是:“給我一個角色,我把她演好。”
  “半個世紀以來繼林青霞之後最有氣質的女演員”
  除了劇組人員來訪,袁泉的化妝間在大多數時候都很安靜。化妝師跟她合作過很久,彼此間已形成默契:一是要淡妝;二是沉默幾個小時也不用找話講,因為並不會覺得尷尬。
  袁泉習慣用這段時間想事情,或者放空,神游。她直挺挺坐在鏡子前,兩手交握放在腿上,腿一直併攏,坐得整整齊齊,天然就像坐在喧鬧娛樂圈的邊緣地帶。中戲的同班同學田徵曾在電視節目里描述過袁泉的坐姿,“永遠都像這樣守規矩”。
  有時候,袁泉也會問自己:“為什麼自己會像現在這樣生活?”原因無非是自己對熱鬧環境的生理抗拒。如果人很多、熱鬧很久,她馬上會覺得累,想找個安靜的地方獃一獃。“從小就是這樣。” 她對《中國新聞周刊》說。
  而在一些媒體的報道里,11歲之前的袁泉是個熱愛文藝、活潑開朗的女孩子。那一年,中國戲曲學院附中去湖北沙市挑苗子,看中了小學4年級的袁泉。她覺得“好玩”,一參加考試,竟然考了湖北省第一名。
  於是,11歲的袁泉獨自來到北京念書,她為此需要坐7個小時長途車,還要倒一趟十幾個小時的火車。她曾向媒體講過當時的一些故事:自己向老師舉報考試作弊的學生,結果被孤立;能交流的主要對象只有父母,學戲的7年裡,她一共寫了297封家信;每次放假回家,她都會患上返校前的“收拾行李恐懼症”——看父母用塑料布把幾大包行李封好,把剝好的核桃、做好的牛肉放到罐子里封好,她提前一個星期就會感到緊張。
  1996年,袁泉考上中央戲劇學院表演系,同班的女生幾乎都是從藝術院校考進中戲的,個個出挑。頭半年,她一直有自卑感,懼怕參加集體活動,走路永遠低著頭,“天空一直是灰的”。在迷茫中,她胖到120斤,解壓方法是穿上減肥褲,從東棉花衚衕出來,沿交道口跑到安定門橋,對著腳下北二環的車流大喊大叫。
  故事被媒體一一強化,似乎因為那些,她的性格才愈發內斂起來。可她並不喜歡別人用如此戲劇性的方式描述自己的人生。後來,她很少在接受採訪時談自己的過往,因為“講不出大家需要的故事”。“其實你(之所以)成為今天的你,是有很多因素的。”她說。
  但袁泉的確一直保有一種淡淡的安靜氣質。
  袁泉說,“有的時候安靜是一個優點,有時候是一個缺點,但它是你的一個特質,沒辦法。”在生活中,她說話慢條斯理;往舞臺上一站,仿佛也更像昆曲中的淡雅女角。由於本身的氣質,她成為賴聲川內地版話劇《暗戀桃花源》最早確定下來的演員。2006年底的上海,她扮演的雲之凡坐在鞦韆上講出那句著名的開場臺詞“好安靜啊,從來沒有見過那麼安靜的上海”,電影版雲之凡的飾演者林青霞坐在臺下,掏出手絹擦了擦眼淚。導演賴聲川評價,袁泉是“半個世紀以來繼林青霞之後最有氣質的女演員”。
  從這一年開始,袁泉簽約唱片公司,做歌手、發唱片,其中一個原因是,唱片的錄製方式跟話劇排練一樣適合袁泉:重覆練習,反覆細磨。“千萬別催我,因為我真的很慢。”她說。袁泉的專輯製作人姚謙曾評價,在知性、文藝範兒的劉若英之後,他看好的下一個歌手就是袁泉。
  很多人評價袁泉“文藝”,但她對這個詞“無感”、也“不是很理解”,“誰的什麼樣的狀態叫做文藝?我自己也在打問號。”從某些角度上,她的“文藝”並不是“香菇菜心”式的。《簡·愛》演出前,大劇院的食堂有兩種肉菜可選:肉比較少的牛頸骨,或者大肉丸子。她選了肉丸子,又拿了一些蔬菜、一個小饅頭和一碗小米湯。有媒體說她演出時吃得很少,她有些驚訝,“那我等會上場怎麼跳得動喊得動?”
  “用她身上的氣場把觀眾靜靜地帶進戲里”
  2009年,第一次跟袁泉排演《簡·愛》的男主演王洛勇很快發現了她“不太多說話,語言上是吝嗇的”,但“走著路,吃著飯,真的是不停地在想戲”。每天排練完,她都會坐在排練廳里發愣,腦子裡一幕幕地過戲。有時候快要離開排練場了,兩人居然是背著包對了幾段戲。
  《簡·愛》第一輪演畢,袁泉大受好評。徐帆表示,“我心中的‘簡·愛’就是袁泉這個樣子。”還有網友這樣評論她在略帶陰郁氣氛舞臺上的表演,“閑靜處如嬌花拂水”,爆發力部分的呈現又猶如“綿里藏針,柔軟里透著強韌”。
  這一年是袁泉登臺演出的第20個年頭。12歲時,她站在王府井北面的吉祥戲院後臺側幕,準備上臺表演京劇《蘇三起解》。頭被化妝師勒得太緊,她有點暈暈乎乎,心怦怦直跳。奇怪的是,從側幕一上臺,面對黑壓壓的觀眾,她竟然平靜下來,一板一眼地照貓畫虎,有模有樣。
  後來,袁泉這樣評價舞臺給她帶來的安全感:既跟觀眾處於同一個空間,但又完全隔開。她可以跟觀眾同呼吸,也可以當他們不存在。
  最初上臺時,她並沒有“表演”的概念,只是一味照搬程式動作。但京劇學到第二個年頭,她暑假留在學校學《霸王別姬》,老師詳細講解楚霸王“好不情傷”,她突然開了竅。一次排練,唱到“君王意氣盡,賤妾何聊生” ,袁泉竟然掉下淚來。其他同學很奇怪:你哭什麼?她才發現自己第一次入戲了。
  可表演不是容易的事。除了自己入戲,你還得帶別人入戲。
  進入中央戲劇學院後,袁泉壓力更大了。她最早被分去與導表93班的畢業生同住,看著有的人很早就出去拍戲、成名,有的畢業後還是找不到戲拍,她有點害怕。接下來的兩年,她從用功學習中尋找安全感,每天早上都堅持“出晨功”,站在中戲小花園歐陽予倩的銅像後面念“八百標兵奔北坡”,練習吐字發音。
  之前的埋頭苦幹很見成效。到了二年級,她覺得自己“不怕了”,即使沒有戲拍也沒關係,自己“還可以考研、繼續念”。
  1999年,製作人袁鴻看到了中戲96表演班的畢業大戲《梁山伯與祝英台》,袁泉飾演的祝英台給他留下了深刻印象。“不像一個大學生的水準,”他對《中國新聞周刊》說,“大學生演戲,經常會顯得很鬧,但她很穩,很篤定,力量感也特別好。”
  更早之前,袁鴻也經常在排練場看見她。她比較沉默,看起來有點“冷”,但不像很多盛氣凌人的美女,她很禮貌,眼神友善。他還記得,班主任常莉以前常常評價袁泉“細節方面掌握得很好”,“眼神是定的,身體語言乾凈,沒有多餘的小動作。”
  畢業後第二年,袁泉碰到了田沁鑫導演的實驗戲劇《狂飆》。這是她第一次在大舞臺上演話劇,一人分飾三角,其中包括一個跟她性格完全相反的、王爾德筆下很狂放的公主“莎樂美”。一次排練,田沁鑫甚至讓她跨到很多男孩子身上,擁抱、倒伏、騎跨、叉腿。她沒法動彈,站在原地,眼淚“刷地就下來了”。此前,她都不相信自己可以演“壞人”——大學剛畢業時,她曾拒絕電視劇《讓愛做主》里一個第三者的角色。
  袁泉回家想了一整晚,第二天竟然順利演完,除了大聲念出臺詞“我愛上了先知,一個百歲的老人……讓我親你的嘴……我要親你的嘴!”還加進了很多自己想象創作出來的形體動作。這出戲讓她進一步明白舞臺空間對自己的重要性——舞臺跟觀眾有所隔離,自己恐怕只有在舞臺上,才能嘗試塑造那些有巨大反差的角色。
  通過《狂飆》,袁泉也更為自信。4年後,她傷愈復出、出演孟京輝導演的《琥珀》時,就有劇評說,袁泉並沒有“按照慣例籠罩於孟氏戲劇的光輝之下”,而是“充分展示了她對舞臺游刃有餘的掌控能力,成為舞臺上最令人驚艷的一道風景。”該劇在香港藝術節首演,短短的兩周之內,近萬張門票就被搶購一空,這也是香港話劇歷史上最快的銷售紀錄。
  更重要的是,人們發現袁泉的氣質越發能夠感染別人。《琥珀》排練時,音樂總監姚謙意識到,“小袁(袁泉)總是習慣選擇角落待著,劇組每個人跟她說話,聲音都變輕了,也變慢了。”
  去年春天,袁泉跟袁鴻約見在一個咖啡館,想聊聊幫一個朋友出版翻譯劇本集的事情。咖啡館里十分喧鬧,她微微仰起頭,金色的陽光打在她臉上。袁鴻突然覺得,周圍一下子就安靜下來。
  “袁泉最大的特點是能夠靜下心來,能用她身上的氣場,用表演的呼吸、節奏,把觀眾靜靜地帶進戲里。”袁鴻說,“這一點只有用心的演員做得到。” 
 
(編輯:SN146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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